文/鲁付安
白队长一宣布下班,乔玉霞就担起粪筐,迈开大步,两手扶住筐绳,像个男人一样大步流星往家赶。地上的泥土冒着热气,她脸上的汗往下直淌。可她全然不顾,因为惦记着家里的孩子。生怕孩子出了什么事。
刚到村头,就见王奶奶颠着三寸金莲,拄着一根竹杆棍,蹒蹒跚跚地走来,声音沙哑地说:“红卫他娘,快吧,红卫跟人打架了。”
乔玉霞闻听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,她来不及多问,扔掉粪筐,撒腿就跑。
跑到老崔头家屋后时,她就看见到处飘飞着白色的鸡毛,心里不禁打了个激灵,怎么,莫不是我的“小黑”也出事了?顺着血迹追去,眼前的景象让乔玉霞一下子呆住了。
地上躺着她的“小黑”,她的心尖子。它侧楞着身子,一只翅膀还在扑打扑打的动。脖颈直直地伸着,几乎没有一根毛了。一颗黑黑的小眼珠直盯着乔玉霞,仿佛在诉说着人间的冤屈。
满地白色的鸡毛,染着点点的血红,惨不忍睹。
乔玉霞的脸上像沟壑的土地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般,泪水哗哗流淌。
她弯腰抱起自己的小黑,抚摸着,痛哭着,诉说着:“小黑,你这是怎么了······怎么了······”
这时老崔头急急跑来,“玉霞,你快点吧,白成强在打红卫哩。”
话音刚落,乔玉霞已经跑出几米远。
每次下了班,白成强总是在地里转几圈,查看一下社员们做活的质量,待大家都走远了,他才慢悠悠地往回走。等到了家,婆娘也把饭做好了,他往八仙桌旁一坐,婆娘就把香喷喷的葱花面条端上来,再递给他一个馍。每天都是这样。可今天,他刚转过王老三家的屋角,就看见不远处钱红卫正在打自己的儿子白金。
白成强怒不可遏。平时都是儿子打别人,他哪里见过儿子被人打的场面。他冲上前去,一把抓住红卫的头发,不由分说,啪的一掌扇了过去,嘴里骂道:“他妈的小兔崽子,吃了豹子胆了,敢打我白成强的儿子,不想活了!”
说着啪的又是一掌,红卫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,可他不哭,用愤怒的目光瞪着白成强。白成强更加火了,他不管轻重朝着红卫拳打脚踢。眼看要出人命。
正在这时,从远处飞奔而来的白玫扔了书包,纵身扑向了自己的父亲,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。“爸,你这是干什么,你是要把红卫打死呀!”
白成强余怒未消,他一边推着白玫,一边骂着:“今天我不打死你小兔崽子,我就不叫白成强!”
可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,抱住父亲的双腿死死钉在了地上,白成强怎么也挣脱不了。这一幕被从远处跑来的乔玉霞看得一清二楚。就是这一幕,八年之后,改变了白玫的命运。
乔玉霞扔掉小黑,扑上去一把推开了白成强,“你住手,白成强,你一个大男人,干嘛打一个孩子!”
白成强回过头来,眼前站着乔玉霞,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女人。他的脸颊抽动了一下。看着乔玉霞满脸泪痕,依旧俊俏生动的模样,有一种很柔软的东西轻轻滑过他的心尖。但瞬间他心中闪过这几年乔玉霞对他的冷漠,不禁升起一股怨怒,“我为啥打他,你先问问你儿子为啥打我儿子,要说不出个所以然,我今天非宰了他不可!”
这时白成强的三个弟弟白成军、白成国、白成喜闻讯都赶了过来,不论分说要打红卫。
乔玉霞一边护着儿子,一边问道:“你说,你是不是先打白金了?”
红卫一边哭一边点了点头。乔玉霞一看急了,“你说,你为啥先打人家?”
红卫只是哭,不说话。乔玉霞更急了,“你说呀,为啥先打人家的?”
再三追问,红卫才哭着说:“娘,是他把我们家小黑打死了。”
围观的人们听得一头雾水,谁是小黑,怎么被打死了?
可乔玉霞心中一下子明白了。她平静地弯下腰抱起来小黑,对老少爷们说:“这就是我们家的小黑,大家都看看,被活活打死了!白金你说,你为啥要打死我的小黑?”
白金争辩道:“不是我一个人打的,还有崔毛孩,铁蛋他们几个都打了。”
那几个肇事者,站在一边不敢出声。白成强也听明白了,怒吼道:“你们几个小兔崽子,说说,为啥把人家的鸡打死了!”
这在当时,一只公鸡是穷人家的一笔不小的财富,能换一年的盐吃。
崔毛孩嗫嚅到:“白的不能打败红的······”
铁蛋也说:“是呀,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,红军必胜,白匪必败,我们帮助红军没错呀。”
“什么白的红的,乱七八糟的,快说清楚,到底怎么回事!”
在大人的再三追问下,孩子们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经过。
炽热的夕阳照耀着白队长家西厢房的后墙,白金从屋里跑出来,径直走到老崔头屋后的老槐树下。这棵老槐树年逾百岁,枝繁叶茂,树荫浓郁,满树的槐米此时正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树梢。树下充满淡淡的清香,正是孩子们玩耍的宝地。几个孩子正在树下等着白金,准确地说是在等着他手里的馒头。整个村里只有白金家里吃得起白面馒头。
白金用脏兮兮的手掰给死党们每人一块儿馒头,几个孩子把汗涔涔的手在背心上蹭了蹭,接过来吃得津津有味。然后他们开始玩“跳房子”的游戏。
可分班儿的时候发现只有七个人,无法分均,这时刚好红卫放学走到这里,老崔头的儿子崔毛孩就大喊道:“红卫,快过来,跳房子。”
红卫有些受宠若惊,平时很少有人喊他一起玩游戏,因为他成分低,是地主羔子,更因为他爹是劳改犯。娘也总是交代自己不要和他们玩,怕受欺负,但红卫心里很向往,他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。
几个孩子把手放在一起,开始打伟拼班儿:
“小蒸馍,蘸辣椒,
俺那班儿里尽你挑,
挑谁,挑玉梅,
玉梅不在家,挑你姊妹仨。”
开始“跳房”了,红卫想好好表现一下,给自己班儿里争光,又怕跳坏了自己唯一一双布鞋,干脆就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跳起来。他平生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。不知为什么白金这次居然没有找茬欺负他。
忽然,铁蛋叫了一声:“快看,‘红军一号’在干架哩!”
大家看去,不远处的一个粪堆上,白队长家那只闻名十里八村的芦花大公鸡“红军一号”正在和一个貌不惊人的小白公鸡斗架。斗架的原因是,小白公鸡发现了一条肥肥的“扒地獾”,“红军一号”仗势欺人去夺,结果干了起来。
红卫一看可傻眼了,那只小白公鸡正是他家的“小黑”,是娘的心尖子。他至今不明白,为什么娘会给一只满身洁白的公鸡取名叫小黑呢?
此时,白队长家的“红军一号”威猛无比,它深谙敌退我进,敌疲我打的红军游击战术,连连出击,一口啄下一撮毛,一口啄下满嘴血,把小黑逼到了一个墙角,无路可退。
孩子们兴奋地高呼着:“红军必胜,白匪必败,红军必胜,白匪必败!”在一旁呐喊助威。
眼看着小黑招架不住,红军一号试图一举消灭敌人,再次凶残地扑击过来,去啄小黑的鸡冠。谁知就在这时,小黑把满脸的血水一甩,振翅腾空一扑,瞬间落下,尖尖的长喙准确无误地啄住了红军一号的右眼。霎时,只听“噶喽”一声惨叫,红军一号疼痛难忍,天旋地转,转身落荒而逃。
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几个孩子一下子都怔住了。随即,白金大叫道:“快打白匪军,红军不能失败。”
听到命令,大家立即追赶小黑,有的还拿起石头向小黑砸去。
红卫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,他哭着喊道:“别打了,那是我家的小黑!”
崔毛孩几个人听到红卫的喊叫,有些犹豫,白金就说:“原来是地主家的白匪军,快打白匪军,谁打了,赏一个大馒头。”孩子们一听有馒头吃,哪还管得了那么多,一个个掂着木棍,如狼似虎扑了上去。
没等红卫赶上,精疲力竭的小黑已经被乱棍打死了。
满地白色的鸡毛,染着点点血红,惨不忍睹。正是乔玉霞看到的场面。
红卫一看小黑被打死,发疯似地扑向白金。白金比红卫小两岁,自知打不过红卫,又加上理亏,撒开脚丫就跑。红卫在后面狂追不舍。
眼看着追上了,红卫从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,一脚向白金跺去,把白金跺了个嘴啃泥,满脸开花。红卫上去还要打,一看白金额头破了,嘴唇破了,满脸是血,吓得赶快收了手。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。
围观的乡亲们听了几个孩子的讲述,有的笑,有的劝,说算了,双方都有错。乔玉霞不愿意,她说:“那不成,我的小黑能值七八块钱呢,你白成强得赔。”
白家几个弟兄不愿意了,大吼道,“你个臭婆娘,把我侄子打这个样,我们还没让你赔呢,你是欠揍吧!”说着就要动手。
老崔头几个人赶紧上前拦住,打圆场说:“消消气,消消气,这孩子有错,咱大人可不能再动手,白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,白金挨了打,就不赔了,我们几家大人呢,每家给玉霞一块钱,总共是六块钱,玉霞你看行不?”
没等乔玉霞表态,白成强大吼道,“不行!”
闹哄哄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。
白成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,恶狠狠地说,“乔玉霞你别给脸不要脸,你以为我白成强是傻子,好歹我也经常到公社开会,这点头脑还是有的。大家都来看看,这明明是只白公鸡,乔玉霞却给它取名‘小黑’,你这是什么意思,把白的说成黑的,明天我要上报公社,要开大会批斗你!”
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白队长会有这一出,上纲上线了,这帽子可就大了。要是真上报公社,后果不堪设想。连乔玉霞也听得出了一身冷汗。她知道姓白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玉霞一时不知所措。几个社员赶紧上去劝解:“白队长,你消消气,这就是一只鸡,玉霞也是随便叫的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老崔头一个劲地给玉霞使眼色,让她息事宁人。乔玉霞气得浑身哆嗦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几个人上去连拉带拽把她劝走了。另几个和队长关系不错的,好说歹说,把白成强劝回了家。
但大家都知道,白成强不会放过乔玉霞的。等待她的不知是什么命运。
作者鲁付安,河南省确山县第一初级中学教师,县作协会员,热爱纯文学,在《驻马店日报》《天中晚报》《河南文学》等各种媒体发表作品70多篇。年获得驻马店市廉政诗歌大赛二等奖,年获得“我的父亲母亲”全国散文诗歌大赛三等奖。